杜甫在阿尔勒

写在前面

我似乎并不具有什么欣赏艺术的天赋,丘吉尔——他得了 1954 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凭借他长得要命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回忆录》,这还没什么,毕竟诺奖很少能够超脱于政治,但他居然还会绘画!我第一次知道这个时的惊讶程度,不亚于我得知爱因斯坦去过上海,还说过“这里生活着世界上最悲惨的人民”这种话时的程度。他在爱好上似乎不是个典型的帝国主义政治家,至少不是我心目中的那种,这不与他令我厌恶的保守立场,以及二战后他上台时采取的一系列典型的帝国主义政策相悖——著有一篇散文《我与绘画的缘分》,被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百年世界散文选》收录,其中写道他去美术馆时的感受:“嗣后,美术馆便出现了一种新鲜的——至少对我来说如此——极其实际的兴趣。你看见昨天阻碍过你的难点,而且你看见这个难点被一个绘画大师那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你会用一种剖析的眼光来欣赏一幅艺术杰作。”很不幸,这种体验——或许可以类比为阅读中的“顶峰时刻”——从未降临在我身上。从小到大,参观美术馆时,我就会开始打瞌睡,抑或是玩手机,欣赏我可以理解的艺术。诸如约翰内斯·维米尔的《倒牛奶的女仆》这种屡见于各式美术课本的名作,在我眼中和米山舞的插画无甚差别,我甚至不会掩饰自己更喜欢后者——在“视觉艺术”方面,我可被判定为半文盲。

但事实偶尔也会改变。

读者们应该都知道 BBC 拍摄过杜甫的专题纪录片,甚至将他遥尊为“中国最伟大的诗人”这条不新的新闻。八十年代以来,中英文化交流的常态是;我们对英国人从莎翁到拜伦到 JK 罗琳的一切家底都如数家珍,而英国人连鲁迅是何人,和周树人是什么关系都未必清楚。(My pre-stated apology for my possible offensiveness for any British readers) 杜甫能继曹雪芹后再入英国人的法眼,发挥“争气君”的余热,可见着实非一般文人。冯至——鲁迅不拘流派地称赞他为“中国最伟大的抒情诗人”——同样对杜甫推崇备至,说他是自己在抗战中愈来愈接近的两大诗人之一(另一位是歌德,见冯至《歌德与杜甫》),他在自己著名的《十四行诗》中甚至专门留了一章给杜甫:

十二

你在荒村里忍受饥肠,

你常常想到死填沟壑,

你却不断地唱着哀歌,

为了人间壮美的沦亡:

战场上有健儿的死伤,

天边有明星的陨落,

万匹马随着浮云消没……

你一生是他们的祭享。

你的贫穷在闪烁发光

像一件圣者的烂衣裳,

就是一丝一缕在人间

也有无穷的神的力量。

一切冠盖在它的光前

只照出来可怜的形象。”

“杜甫从未被困顿压倒,他在逝世前仍然写出了一首三十六韵的长诗《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诗中云“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仍以国家的灾难为念,仿佛真是有无穷的神的力量在背后支持他的精神世界。杜甫早在他创作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中就说’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他把自己比作葵藿,“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

这让我想起梵高著名的《向日葵》,冯至在《十四行诗》中紧接着就给梵高留了一个位置:

十四

你的热情到处燃起火,

你把一束向日的黄花

燃着了,浓郁的扁柏

燃着了,还有在烈日下

行走的人们,他们也是

向着高处呼吁的火焰;

但是初春一棵枯寂的,

小树,一座监狱的小院,

和阴暗的房里低着头

剥马铃薯的人;他们都

像是永不消溶的冰块。

这中间你画了吊桥

画了轻倩的船:你可要

把这些不幸者迎接过来?”

多年以前,我看过一篇文章,“我”在 1930 年代居住上海时,偶然路过一家商店,橱窗里挂着《向日葵》的仿制品,我不知不觉竟看入了迷,每天都要在此驻足。后来将它买下,挂在客厅里,每天一有空就隔着茶几凝视,从中,“我看到了欢欣,也看到了寂寞”

文革期间,“我”被下放到农村,某天,在推粪车时,“我”突然想起自己的女儿,她三岁时,站在桌子上对着爸爸妈妈咿咿呀呀。这不合时宜的温馨回忆来得太过突然。假使令女儿看到现在的自己,真不知她会作何感想。这个念头使“我”陷入无限的惘然,这时,“我”突然在粪车旁看见了一棵向日葵,像火一般嫣红的向日葵。它朝向血红的夕阳,在微风中无声摇曳。

这个故事常常会在黄昏时重访我的脑海,高考后,我也买了一幅仿制的《向日葵》。明明不过是凝固的色块,却意外地富有动感,画面中央的向日葵,像是在无声叹息,又像是因极大的愤怒在无声颤抖。

“1886 年梵高在巴黎接触印象派后,他的调色板一改过去幽暗的色调,他开始寻找另外一些颜色来表达他对世界的感受与认识。他对弟弟提奥说:'我需要太阳,我需要那种炎热非常、威力无比的太阳……现在我明白了,没有太阳,就无所谓绘画。也许,可以使我趋向成熟的东西就是这个威力无比的太阳’1888 年 2 月,梵高来到法国南部的阿尔勒,那儿明亮的阳光和纯净透明的空气展现了一个他未曾见过的新世界,他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颜色—明亮的、燃烧的黄色,他疯狂地画着,为的只是把他内心燃烧的东西表达出来。于是就有了那些令人见之难忘的黄色的向日葵,每一笔每一点都充满紧张感与紧迫感,仿佛是一道道燃烧者的火焰。看着那些变形的植物,仿佛是画家太强烈的生命力无处发泄而骚动着,给人一种随时都有可能喷射出来的感觉。”

那棵向日葵,它感到身边的阴冷,如同陀氏笔下的死屋般死气沉沉,昔日的同伴如今无处可觅,它仿佛张爱玲口中踽踽独行于原野上的现代人,鲁迅笔下孤身向着坟前进的过路客,寂寞的魔咒笼罩着它。因而即便是它生命力的喷射,都不可避免地带着“安德莱夫式的阴冷”,然而它毕竟是向日葵,它追逐光明的生命本能为这“虚空的虚空”注入了无限欢欣,那是生命对自身强有力的肯定,这是阿尔勒对梵高的魔力,也是梵高生命之所系。

同时,也“正是这样一种‘倾太阳’的高昂精神与人生哲学,使得杜甫的贫穷生活能够闪烁发光,‘一切冠盖在它的面前/只照出可怜的形象’”

应该指出的是,杜甫口中的“太阳”就是皇帝。即便是作为最优秀的中国文人之一,杜甫在思想上也难以挣脱时代的强大束缚,脱离“忠君"的魔咒。这当然不足以贬低杜甫,但是,我们总要感到一丝遗憾。杜甫在战乱流离间随人拾橡果,挖黄精充饥,可谓被逼至人类生存的极限,稍能喘息之时,却只能将自己无限的忠心、满腔的热血与生命力寄托在一个荒原上的小小朝廷上。朝廷是什么东西,皇帝是什么东西?历代中国文人给出的答案已再明晰不过。看看四散流离中的杜甫如痴如醉地描绘着他心中的阿尔勒——三寸朝堂,再看看千里之外真正的朝堂上在发生什么,真要使此后历代的评论家“陷入永久的沉默”。

然而,这不妨碍我们对杜甫那“像火一样燃烧的向日葵”的姿态给予充分的肯定。“杜甫创作诗歌的那十几年岁月大部分是在流亡与漂泊中度过的,他写他的时代和自己的生活都是蘸满血泪,沉郁悲哀,但读后并不让人觉得消沉,反而是高扬了积极向上的人生意气。”,冯至诗中的第二句,“点化了杜甫借酒消愁时依然想到死填沟壑(杜甫《醉时歌》:“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更不必说本人在战乱辗转中全家忍饥挨饿,子亡女啼的惨状了。但是,在那种难以想象的艰辛生活中,杜甫却‘以饥寒之身永怀济世之志,处穷困之境而无厌世思想’,在流亡和漂泊间创作了大量痛惜祖国山河破碎、同情人民在战争中遭受苦难的优秀诗篇,他的诗都是‘为了人间壮美的沦亡’而唱的哀歌。”

我的头脑中一直藏着这么一个小小的幻想:杜甫死后,他的魂灵并未来到中国人所熟悉的阎王殿,当他回过神来时,他已身处一片花海中,目力所及之处,全是密密麻麻地生长的火红的向日葵。杜甫一定对这样的情况有些摸不着头脑:再也听不到兵车的轱辘声、逃难路上黎民百姓的哀嚎、战场上士兵中箭倒地时发出的闷响,只有微风若有若无的低语,和自己脚步穿过花田时的窸窣作响——这是他后半生中再未体会过的彻底的宁静与和平。他向前走着,不知何时出现的两行清泪打湿了向日葵的花盘,它们低着头,仿佛因过大的感情而克制着自己,无声地包容着诗人渐渐决堤的情感。又一阵微风拂过,突然,像预先排练好的一般,身边的向日葵齐刷刷的转向了同一个方向。诗人抬头看去:太阳,从未见过的无比耀眼的太阳,整个世界一时都沐浴在神明般圣洁的光辉中,没有一个生物发出一点细响。那个时刻终于到来了:诗人跪坐在地上,被无数的向日葵包围着,放声大哭起来。

时间仿佛静止了,不知过了多久,他停止了哭泣,这时,他突然看见天边出现了一个小点,而且还在慢慢变大。很长一段时间里,它都保持着这个模样,之后,从某个时刻开始,它开始显露出人形,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异域之人的模样。

终于,那人来到了他的面前,腋下夹着一块稀奇古怪的木板,头顶着一顶略显滑稽的草帽,下面是深陷的眼窝,像稻草般金黄的胡须。他们就那样无声的伫立在花丛间,如不知疲倦的雕塑,又过了几世纪般漫长的时间,接着,他向诗人伸出了手。

我的想象从未越过这里,因为我睁开了眼,发现自己泪流满面。我擦了擦眼角,感到前所未有的欢欣与寂寞,接着,我再次回到生活的洪流中,不发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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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拍鲁迅的,鲁迅的节目效果更好

不知道是不是原创,但是写得很好 :kissing_cat:

看看你的,之前你交有另外只小猫,可息 re 了

你好,其实 ta 还在本坛 :smiling_face:

:kissing_heart_mouse: :melting_mouse: :pleading_mouse: :rofl_mouse: :sleeping_mouse: :mouse_hugs: :sob_mouse: :mouse2: :mouse:

这个回复怎么没了 :clown_face:
@moderators @えしりなか 速来


怎么复活了(
好的我看到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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