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吟,南京师范大学本科,香港中文大学读博第四年转博 KCL(共九年),现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后,方向辛几何
此人在互联网留下大量令人震撼、鄙夷、赞赏、叹息的言论,其中不乏极端内容,希望大家独立思考,去其糟粕,取其精华。。。此回忆录是此人关于本科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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缘于不明原因,知乎用户 NeverQuitMath 删去了他全部的文章,也包括这篇回忆录。但这篇回忆录本身承载着很多相似的苦涩过去与现在,补档不是为了纪念其人,而是为每个相似的孤独逆旅点上一盏油灯。
唯愿精神永承,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以下是原文补档(相比初版有修改):
刚才又回想起一些往事。本科我最艰难的时候是大三上。之前虽然我也不去上课,甚至不交作业,老师都还算有职业道德,只是在最后的成绩里面略扣几分罢了。所以大多数数学课程还在 90 分以上。到了大三上,情况突然就变了,有些教师非常无聊,因为我不去上课,不做作业就要扣掉二三十分,这使我的情况一下子变得困窘了。更有甚者,有些老师因为对我个人有意见,就在卷子上故意把对的题目判错,这更令我觉得忍无可忍,为什么人性能够扭曲到这个地步呢?而且大三上正是我对数学热情最高的时候,那时候我希望了解 Grothendieck,Langlands 等人高屋建瓴的工作,也正在学习 Stein,Rudin 等人的分析学著作《Harmonic Analysis》和《Fourier Analysis on Groups》。我想看 Knapp 的书来学习表示,想看 Weil 的《Basic Number Theory》,也想看《Fourier Analysis on Number Fields》来学习 Tate 的博士论文。我在学 Elie Cartan 的活动标架法,又试图在闲暇去读 Yosida 的泛函分析,还希望能从 Kobayashi 和 Nomizu 的书里了解到真正的现代微分几何。我走在路上的时候思考怎么用数理逻辑来重写 Kant 等人的认识论工作。因为我没有确定方向,所以没有顾虑,我希望了解一切。我从数学中得到激情,我整宿不睡,并日而食,因为发现还有那么多美妙的东西还没有了解。那时候的我如饥似渴,求知欲远胜于现在。当然就更没有时间去听那些自己都没有学懂的人在那里瞎扯淡了。
那是最好的时候,也是最坏的时候。偏偏是精神世界最充实的时候,在世俗世界却会遭逢不幸。因为上面提及的原因,我的 GPA 被拉下很多,我觉得很绝望,因为再过一年就要申请学校了。那时候我试着找一些老师,想要跟他们做些问题以提升自己的筹码,就像很多俗人所做的一样。每次去他们办公室我就很失望,因为经常传出来打牌的声音,其中还裹挟着无耻的嬉笑。走廊里有很多大数学家的头像,附有几行字来介绍他们的主要成就。我每次去听到有人在打牌,我就走到那些头像那里,一个一个地凝视,我觉得自己有必要给他们道歉,他们被挂在这楼里不是为了被那些打牌的人羞辱的。每当我走到 Grothendieck 那里,我都会凝视很久。在我看来,学者应该是有个性的,应该去关注一切,而不只是在小角落里埋头苦算。那个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有点想要做数论。然后我找到一个教授,说我正在念 Weil 的《Basic Number Theory》。我说我对拓扑群上的调和分析已经比较熟悉,书里面的代数也不难,应该能够看懂这书了。我想我希望得到一些指导,至少是鼓励,但是最后那个老师劝我去找份工作,因为学数学不赚钱。他活了半辈子,终于悟出了这个道理啊,呵呵。
那次回去我哭了一晚上。
快到期末的时候我觉得很凄凉,没有任何人支持我,《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这门课的老师因为跟我有矛盾还给了我不及格。我觉得你身为一个男人,为什么不能做点光明正大的事情?却非要来做这种课的老师,这本身就已经是不道德的,怎么还好意思腆着个大脸,非装出一副人的模样呢?实在是太搞笑了。班主任找我谈话,他跟我说:你要证明自己能力的话就不要申请出去,还是应该来参加我们的保研考试。我不明白人为什么会这么无知,而且我这辈子最讨厌的事就是证明自己,因为这种事是不会有尽头的,总会有人想要你证明自己,而你也一深深陷其中,一辈子就在这轮回中浪费了。而证明自己就要打压别人,人吃人,何时休?其实这是万恶之源。
回到家里也没有人支持我,那个寒假很难熬,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挺过去的。总之一切都会过去,一切又都不会过去。
寒假的时候我知道一个东西叫 Atiyah-Singer 指标定理,那是我最后决定做几何的原因之一。到了大三下,我就开始念一些拓扑和几何方面的东西,比如 Bott & Tu,Jost 的《Riemannian Geometry and Geometric Analysis》,Gilkey 的《Invariance theory,heat equation,and Atiyah-Singer index theorem》。我觉得我对几何很不习惯,尤其是 Jost 的书本身风格就比较怪异,不是从 connection 开始的。因为我当时在考虑一个调和分析问题,所以实际上念几何的进度很慢。
到那个学期期末的时候,我只上过一次泛函分析。那个学期我开始学会那些俗人的游戏规则:就是不管前面有没有去上过课,最后一次一定要去,因为要讲考试范围。在此之前,我一直是把整本书复习一遍,习题全部做一遍。因为我只想用三天时间来做这些无聊的事,所以期末的时候经常要熬夜。对我来说,为了梦想,总是不得不下调自己的道德底线,这是最令我痛心的事。一个丑陋的制度最丑陋的地方莫过于它让制度里的每一个人都变得跟它一样丑陋。逃都逃不掉,逃都逃不掉···
最后一次泛函课的时候,孙金丽老师*把我叫住,我以为又要听到那些老生常谈了,然后就是扣我的平时分···但事实并非如此。她跟我聊了很久,问我对数学的看法。我说泛函分析绝不是好方向,因为发展得已经比较完善,并且从几何的角度看只是一个局部的理论,所用工具无非是 general topology 和线性代数,用这么 naive 的工具和这么朴素的观点是产生不了好学问的。虽然后来有一些精细的发展,比如 Schuader basis,但这都属于细枝末节,而素有盛名的 Gelfand theory 不过是 1-dimensional representation 的例子。当时我认为最重要、最有前景的方向是算术、表示和几何。然后她问我在学什么东西,未来有什么打算等等。我说我在看指标定理,未来想看看 Griffiths-Harris 的书,因为我不想只局限在 Riemannian geometry,代数几何也要慢慢弄明白。然后她问我申请的事,问我申不到怎么办?我原以为,她既然这么问,一定会劝我说申不到就去找个工作,没想到她很严肃地看着我,跟我说:申不到也不要放弃,你以后一定要坚持做数学。我答应了。
因为这句话我觉得很感动,直到现在。我说我既没有天赋,学习也不用功,只是因为有兴趣才看了些书,学得也不好,没有想到能得到这样的看重。尤其是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对我不屑一顾。
我当时努力憋住了眼泪。她问我为什么要从物理转到数学,理论物理不是也挺纯粹的吗?我说物理系老师上课在扯淡,我不想听。她说听不懂可以自己学呀,你现在不是都自己学吗?我说其实第一年在应用物理专业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那时候我的梦想是做一个诗人,从没有想过要做数学或者物理这么 tough 的东西···我们相视而笑。
君子之交淡如水。不知不觉事情已经过去两年,这两年里我也没有跟她联系,但是这份恩情是我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她昭示了即使是在一个如此麻木的地方,还是会有有情怀的人带给你温暖。恶固然强大,但是善也敢于反抗。就我自己而言,只要有一个人还能理解我,我就不会放弃。
今天是大陆的教师节,想到这里我觉得无以为报,唯有信守诺言,以期不负所望。她不是不知道我天赋平庸,即使坚持一辈子也很可能毫无成就,但是她还是去做了,用自己的善心带给我生活的希望。她不是不知道萍水相逢,过不了多久我就可能忘掉这一切,但她还是去做了,不是为了得到回报,而是为了数学本身,为了纯粹,为了人类心底的美好。
美哉,德也!